專訪《隱秘的角落》導演制片人：就算沒有審查 也不想展現純粹的惡

《隱秘的角落》豆瓣開分9.0，四集播完不降反升，朋友圈安利、微博熱搜撲面而來，總制片人何俊逸心里有點慌。

連續幾天密集刷評論反饋，讓喜歡的觀眾看到這部作品，「順利播出」成為他唯一的愿望。而作為愛奇藝迷霧劇場第二部上線的作品，前作《十日游戲》已經積累了不錯的聲量，連母親都打電話過來說挺好看，順便發出親媽的吐槽，「你們這部是拍給小孩看的吧?」

相比何俊逸的謹慎，騎著大摩托來公司的導演辛爽特別拉風。當然，同樣拉風的還有摩托上提示「違規停車」的貼條在風雨里飄搖，像極了對現實處境的某種呼應。

于是在北京一個天氣不明的下午，我們與《隱秘的角落》主創聊了聊項目誕生的始末。本以為主業是朋克、副業是導演的辛爽會痛陳種種，沒想到倆人求生欲都特別強。

總之能問的不能問的，娛sir都幫大家問了。回答是真相還是童話并不重要，重要的也許是《隱秘的角落》真的為身處角落的國產懸疑劇，打亮了一束光。

一部讓原著作者

也追到欲罷不能的「魔改劇」

「我追完了隱秘的角落，很好，我很滿意，」開放超前點播的凌晨，紫金陳在微博上這樣寫道。

原著作者的認可，讓如坐針氈的何俊逸多少松了口氣。此前《無證之罪》與《原生之罪》的推出，讓他帶領的萬年影業團隊在業內獲得了不錯的口碑，更多懸疑類的本子遞過來。

2017年愛奇藝拿到紫金陳《壞小孩》與《長夜難明》的改編版權后開放給制作方，何俊逸的團隊兩部都很想做，但最終只爭取到了《壞小孩》。

《壞小孩》的題材，改編難度巨大，前前后后籌備了兩年多，劇本改了無數稿，主創人員也有所更替，但能留下來的，都是最執著的人：已經合作過多部懸疑劇的韓三平繼續坐鎮監制，為項目保駕護航;《紙牌屋》編劇Joe Cacaci擔任劇本總監，輔助幾位國內一線編劇進行創作。

每一版劇本都要翻譯成英文，在頻繁的跨國電話會中誕生的《隱秘的角落》，單集時長從30多分鐘到1小時不等，這并非出于剪輯或審查原因，而是在劇本階段就確定了完全按戲劇點來切分敘事節奏，這可能是以往美劇觀眾更為熟悉的模式：每集都停在關鍵處，以不斷的懸而未決抓著人走。

至于導演人選，何俊逸的期望是「找一個愿意賭上一切的人」。通過綜藝節目《幻樂之城》而被觀眾認識的導演辛爽在音樂圈更有名氣，尚未擁有影視長片代表作，但聊下來何俊逸的感覺是一拍即合，「導演本身的功底、鏡頭感特別好，大家都是同齡人，所以更多不是看以前做過什么，而是聊對內容的理解與執著，有默契才能共同面對困難。」

紫金陳的原著，辛爽只看了一遍，打動他的起點是小說的楔子：三個小孩在暑假目睹了一場謀殺，輕描淡寫卻令人背脊發涼。「記住最好的感受，然后忘掉其他，重新去塑造人物故事，」這是辛爽對于改編的理解。「就好比夜里紫金陳在地上潑了一灘水，他在水旁看到了月亮倒影，我在更遠的視角看到的是星星，觀眾看到的卻有可能是UFO。」

隨著《隱秘的角落》故事遞進，觀眾會發現這是與小說走向大相徑庭的平行宇宙：嚴良變成了小孩，周春紅多了與馬主任的情感線，張東升的地中海發型讓網友驚呼「太禿然了」。

「劇本并沒有寫地中海這事，主要是我這人嫉妒心特別強(笑)。」辛爽記得當時秦昊來定妝，聊到是否要增加一些屬性來支撐角色形象，辛爽忽然想起很多影視作品里用過的禿頭梗。「我說昊哥，對我來說你這個張東升真的有點太帥，要不咱們弄個禿頭?」

毫無偶像包袱的秦昊爽快應下。發量稀少與夫妻關系緊張之間的微妙聯系，是供觀眾意會的趣味。類似這樣的細節在《隱秘的角落》中隨處可見，對作品進行極致打磨的代價是，愛奇藝以頭部項目給到了2019年最高的懸疑劇單集制作成本，被如數花了出去。12集拍攝用了77天，僅片尾的司機名單就有40多位，劇組陣容是短劇集難以想象的大規模。

就拿這部劇的視聽風格來說，片頭是導演團隊自己創作的，短短1分鐘也做了故事梗概與故事板，辛爽的要求是結合整部戲的內容，同時單獨拿出來也是一部完整的動畫故事，而非像傳統片頭一樣淪為字幕背景板。

配樂方面，做樂隊出身的辛爽更不會虧待觀眾的耳朵。電影聲音混錄通常只需要一遍，而劇集因為在不同設備上播放得到的效果迥異，辛爽和錄音指導天天泡在棚里研究解決方案。

「混錄完先拿破一點的電視看一遍，發現把高頻切掉了，就回去稍稍調整，再換一個高級些的設備反復測試，盡可能做到不管你用手機，pad還是電腦，對聲音的觀感都比較平衡，這是我們在制作階段能為觀眾做到的事情。」

「即便沒有審查，也不想展現純粹的惡」

周四愛奇藝開放《隱秘的角落》超前點播，周五豆瓣評分由9.2變為了9.1。

我們無法將評分微妙的回落，與「星鉆貴族」們提前看到大結局強行做因果聯系。僅從目前的反饋來看，部分觀眾表示意難平，而更多觀眾包括作者紫金陳，都對改編報以了最大程度的理解和肯定。

項目創作與上線的過程有多艱難，從劇名險些成為《朝陽東升》或《好小孩》就可見一斑。一些精彩但容易引發結局聯想的鏡頭，比如張東升邊吃漢堡邊哭的場景只能出現在花絮中，面對愛奇異不斷遞過來的修改意見辛爽并沒有太多抵觸，「畢竟第一努力的目標是先讓大家看到，然后再說好不好。」

比起遺憾，他更愿意看到積極和驚喜的部分。「看修改意見特別像看觀眾評論，第一版反饋回來時我還挺感動的，提了一些特別中肯的建議，比如對徐靜之死的處理藏得太深不容易看懂，這和我的想法是一致的，講故事要對觀眾友好，至少要做到不用你百度、通過自己推理也能猜出來是怎么回事。」

辛爽坦言，即便拋開各種外界因素，他個人的趣味也不是要通過作品展現純粹的惡。如果將案件與故事情節比喻為手術刀，《隱秘的角落》想為觀眾剖開的是家庭、人物情感與成長軌跡這些背后的心理根源，而不是展現手術刀本身。

「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惡，從我的角度來講，我是不希望劇里面任何一個角色是被人討厭的。比如朱晶晶就該死么?她只是一個小孩。我們在罵朱晶晶的同時，是不是應該思考一下：嫉妒是人類最廣泛的情緒?」

至于朱朝陽與張東升一體兩面般的角色映射，辛爽給出的視角是「成魔成佛」。他們身上有太多共通的屬性，故事線的對剪以及笛卡爾與公主故事的反復出現，則是兩人關系的明喻。

「隱秘的角落說的是內心，還有一層意思是這兩個人的境遇：陽光越強，陰影越大，他們都是活在強烈陽光下卻被陰影籠罩、被一些人錯誤對待的人，從而內心生發出陰暗的種子。」

「結局也許有驚喜，但不必過度解讀(笑)。」辛爽沒有回答我們關于朱朝陽日記的問題，善惡僅在一念之間，相信真相還是相信童話的選擇權，最終交到了觀眾手上。

從張頌文那里「偷」來的段子，

都用上了

在被故事吸引前，看《隱秘的角落》很難不注意到場景氛圍的現實主義浪漫。

湛江在眾多南方城市里大概也屬于相對「隱秘的角落」，陽光的熱烈與海水的氤氳天然交織，稍顯破敗不假修飾的市井真實而令人熟悉，紅黃綠等高飽和度配色則營造出些許童話感，亦真亦幻間被故事拉入并沉浸。

在南方海邊拍一個關于孩子與船的故事，早在辛爽沒有接這部戲前已經有過靈感構思。拍孩子戲是眾所周知的難題，考慮到劇的制作周期無法消耗精力在講戲上，辛爽與主創團隊對幾位小演員選角的要求是天然像角色，對表演感受力強。

「拍的過程很順利，選的時候特吃力。我自己看了上百個，Casting團隊可能看了上千個，有的孩子來試戲，讓我覺得自己在看小神龍俱樂部，」辛爽忍不住大吐苦水。

而看對眼往往只在一瞬間。飾演朱朝陽的榮梓杉原本是來試戲嚴良的，「他一進來你就覺得，這不是朱朝陽嗎?我們馬上就把試戲片段給換了。」王圣迪飾演的普普與導演對戲，「不管什么臺詞，你敢說她就敢接，說到最后直接哭出來，信念感太強了。」

在辛爽看來，演員天賦與悟性是成功的關鍵，「不是說我導得有多厲害，他們都是天生的演員，只要找到與他們對話的方法，就能很快理解和做到。」

秦昊、王景春、張頌文、劉琳、蘆芳生、李夢等多位成熟演員的加盟，更是為《隱秘的角落》注入了出彩的角色質感。

每敲定一個演員都是一個故事，何俊逸與辛爽拉著團隊大半夜奔赴郊區爭取張頌文，一度以為迷路出了北京。

在張頌文家的小院里聽他說戲，把人物從小學時是什么樣的成長軌跡都給講出來了，辛爽拿手機偷偷記下了不少段子，內心帶著幾分「萬一頌文老師不同意起碼段子能用」的竊喜。

而最終張頌文成了朱永平本平，段子與經驗打包相送：朱永平出場大家打牌的那場戲，臺詞完全是張頌文的freestyle;劇本中原本寫的是打麻將，后來換成打牌，「頌文老師說打麻將代表這個廠效益不好，因為麻將打一圈需要很久，做生意的人沒有那么多時間。」

「老姜」之辣不可言傳，不妨看看《隱秘的角落》第5集周春紅與王瑤在街頭的打架戲，表演經驗讓雙方在收力的同時帶給觀眾觀感的暴擊。采訪中辛爽數次表白周春紅的飾演者劉琳老師，「琳姐不紅天理難容」，而具體有多喜愛，大概都隱藏在絲襪破洞露出的紅色指甲油里了。

劇中詭譎的配樂讓不少觀眾患上了小白船PTSD，在「能不能整點陽間音樂」、「這波音樂把我帶走了」的吐槽中欲罷不能。這個鍋，辛爽與作曲及原創音樂丁可要背上，兩人一度研究出一套他們彼此才能懂的暗語，錄音棚內不時傳來「再左一點」、「要不中間一點」的迷惑討論。

「第一波音樂我會先貼參考，把剪輯時我認為的情緒大概方向貼上，比如往左是懸疑感、事件感強的，往右是情感更濃烈，然后不斷調整，」辛爽解釋道。

12集12首片尾曲，是以往國產劇難以想象的配置。辛爽按照自己的審美口味挑選了他心目中最優秀的一批藝術家合作，而壓軸的《白船》由他自己創作。

「臭不要臉把自己歌放最后，被罵的風險很大，可能大家會覺得這導演也忒自戀了吧!」實際上，原本12集片尾曲挑的是另一支樂隊的，但無奈對方不想合作，辛爽只好重操舊業，頂著壓力借著酒勁寫出了《白船》。「3塊錢就能聽到了，」對于還未解鎖結局的觀眾，辛爽主動安利起超前點播。

「嗨，怎么整得跟網劇微商似的(笑)。」

當國產懸疑劇撥開「迷霧」

何俊逸還記得，成片后期修改進行到第三次時，「那天凌晨讓導演和團隊加班改，我自己坐在辦公室喝了一杯，一邊喝一邊哭。」

在行業里摸爬滾打十幾年，何俊逸太知道需要考慮方方面面的輿論影響，出于關照現實的表達往往容易被過度解讀，內容創作者一定要非常的謹慎，這與做出一部偉大作品的執念之間總會存在撕扯，因此每一部作品都會有遺憾。

但如今與觀眾見面的這版《隱秘的角落》，就配不上贊譽么?劇集播出第二天，監制韓三平給何俊逸打電話，告訴他9分的消息，「趕緊把你們那海報讓導演給我簽個名，讓我掛起來!」

「這是跟韓總一起工作這么多年第一次獲此殊榮(笑)。」

在采訪的間隙，辛爽的微信不斷接受著來自各界的轟炸，面對業內如潮的好評與大批觀眾自來水，他提醒自己不要沾沾自喜。

「本來今天早上看到豆瓣9分特別想說過譽了，后來一想不對啊，這又不是我私人財產，我在這瞎客氣什么?人家演員、創作團隊、紫金陳老師都值這個分，跟我沒什么關系，我這工作干完就完事了(笑)。」

一直以來，國產懸疑劇囿于市場環境、題材受眾、營銷宣傳等方方面面的因素，很難誕生爆款，真成了爆款后又提心吊膽，害怕被誤讀出其他意思。

《無證之罪》、《白夜追兇》之后，懸疑劇陷入集體沉寂的尷尬，直到今年愛奇藝、優酷紛紛推出迷霧劇場、懸疑劇場，才把冷卻的市場重新炒熱起來。

「很感謝愛奇藝的支持和信任，我們也認認真真把錢都花了，從《無證之罪》到《隱秘的角落》，幾乎都是以不掙錢的方式在做，」何俊逸坦言。

打破困局需要時間，至少目前是不錯的開始，平臺不僅為精品短劇集提供制作成本與播出平模式，同時劇場模式也方便聚攏類型用戶和集中招商，更多的變現渠道再反哺到內容本身，形成良性的業態循環。

談及未來，何俊逸覺得盡管懸疑劇已經成為萬年影業極具代表性的一條產品線，但作為內容從業者，仍然更希望接觸多元的題材類型，「比如青春勵志、體育競技、古裝歷史、年代戰爭等等，甚至互動劇都有在開發，做內容本身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情，我們也不能老重復自己做一樣的東西。」

而辛爽的規劃并不遙遠，第一要務是先躺著癱兩天。營業時的開朗健談與非營業狀態的慵懶自閉無縫切換出反差萌，正如我們猜測他也許偏愛格調高冷的影視作品，他脫口而出的卻是《渴望》與《貧嘴張大民》。

做電影依舊是夢想，但拍劇他從不排斥，「我自己完全沒有鄙視鏈的想法，劇也有電影無法比擬的魅力，以后都會嘗試去做，畢竟干別的我也不會。」